专家发声
『如果没有这份情怀,你可能就没有动力去做这些事,可能会走走停停』
“时间就是心肌,时间就是生命。”
中国科学院院士、九三学社上海市委副主委、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内科主任葛均波教授在近期接受《医学人物》周刊专访时表示,急性心肌梗死抢救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输赢是生命的去留。
刚刚过去的11月20日是“中国心梗救治日”,它的设立正是源于葛均波等一众心血管专家的提议,旨在倡导全社会共同参与到心血管疾病的预防与治疗中来。葛均波解释这一日期的选定寓含着两层意义,“一是取’要120’的谐音,让大家建立一旦发生急性心肌梗死病情马上拨打120的意识;二是代表急性心肌梗死抢救的黄金120分钟。”
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内科主任 葛均波
近十年来,中国心血管疾病呈爆发式增长。在我们的意识可能还停留在心梗是城市富贵病的时候,农村地区因为生活水平的提升、饮食的精细化,急性心肌梗死发病率已经悄然赶了上来,在某些年份农村地区的发病率甚至超过了城市。而在死亡率上,农村地区更是高出了城市很多,2016年的数据显示,国内城市地区急性心肌梗死的死亡率为58.69/10万,而农村则是 74.72/10万,高出了近30%,而其中显而易见的原因便是农村地区医疗和急救条件的落后。
大城市几分钟的响应时间,到了偏远农村救护车能在2小时内赶到可能就算快的了。在基层义诊时,葛均波看到很多患者是随便找辆车甚至是坐拖拉机到的县医院,赶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救治的黄金时间窗。
这样的悲剧,在广大的农村地区,每天都在上演……
作为国际医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心脏病研究专家之一,葛均波的心愿是让中国绝大多数的心血管疾病患者能够享受优质可及的医疗服务。为了这个“心”愿,他从未停止自己奋进的脚步。
生命接力站
作为国内心血管学科的领军人,誉满学界的葛均波有着一连串的著名头衔,但他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医生这个简单朴实的称呼,如果要加一个修饰语,那便是“有情怀的医生”。
“情怀”这两个字在葛均波身上有着最具象的体现,也是支撑他取得一次次突破的关键。
1962年,葛均波出生在山东省五莲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1岁那年,因骑车不小心摔断胳膊的葛均波辗转多地治疗却未见好转,最后是一位老大夫帮其治好的。葛均波被老大夫的医术折服了,他觉得医生是个神圣的职业,也就是在那时候,学医的梦想在葛均波的心里埋下了,他想成为一名好医生,治病救人。
农村成长的经历,让葛均波对于中国的乡村医疗条件有着最直接的体会。为了让优质医疗惠及最广泛也是最需要的县乡村地区,葛均波决心打造覆盖全国的心血管诊疗网络。
欧美心血管学会数十年来在推动学科持续性发展和区域心血管疾病防治方面的成功经验,让葛均波决定将这一模式引入国内,建立中国自己的心血管病疾病防治联盟,让县乡居民享受与大城市同质化的优质医疗服务。
2016年初,葛均波与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霍勇教授等一批国内心血管领域顶级专家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心血管健康联盟”,以学科中心建设为抓手,推动全国范围心血管救治水平的提升。
“为了让中国心血管疾病发病率与死亡率的拐点早日到来。”
这是中国心血管健康联盟成立之初提出的口号。彼时正值国家大力推进分级诊疗之际,联盟的成立正是暗合了“基层首诊、双向转诊、急慢分治、上下联动”的分级诊疗16字方针,也是葛均波希望优质医疗服务沉到基层的初衷。
联盟成立之后,首先推动的是中国胸痛中心建设,构建全国性的急性心肌梗死等胸痛相关疾病救治体系,让医生能在黄金时间窗为患者提供及时的救治,减少患者因送治不及时而死亡的悲剧发生。
胸痛中心,让救援离生命更近一点
“急性心肌梗死发生后的每一秒都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可悲的现实是,目前国内有半数以上的心梗患者是死于院外的。如果能快速将患者送至医院,让医生有及时抢救患者的机会,大部分人是可以抢救过来的,而且预后是比较好的。”
葛均波希望胸痛中心覆盖全国的急救网络体系,能够在心梗发生的第一时间快速响应,跑赢时间。
他同时希望大家能建立一种意识,在发生心梗病情的时候,第一时间呼叫120救护车,而不是用私家车将患者送至医院。
“我们号召每一家大医院、县级医院都参与到胸痛中心建设中来,能够及时识别心肌梗死亦或其他疾病。”
葛均波表示,胸痛中心的救治类目不仅有急性心肌梗死还包括主动脉夹层、肺栓塞等其他与胸痛相关的疾病。对于这些疾病的及时甄别、抢救与治疗,与患者的预后关系紧密。比如急性心肌梗死与主动脉夹层的诊治就是完全两个方向:一个需要抗凝和溶栓治疗;一个则是要防止出血。因此,正确及时的诊断非常关键。需要形成一整套完整的胸痛中心认证体系,将患者及早分开,不同疾病,区别治疗。
截至目前,全国已有近5000家二级以上医院进行了胸痛中心建设,其中通过认证的胸痛中心超过1300家。短短4年,中国胸痛中心的建设交出了一份超常发挥的答卷(这还是在受到今年疫情的影响下)。
遍布全国的胸痛中心网络救治了大量患者,由此形成了一套疾病数据库。在葛均波看来,这一套数据库不依赖于任何人,而是依靠一个科学体系。随着患者数量的不断积累,可以将患者抢救的结果、救治的过程与患者的预后进行总结,在原有的基础上再进行改进提升,为将来心血管疾病的治疗提供更好的方向。
有了胸痛中心这一成功范本后,中国心血管健康联盟又结合各疾病特点,相继启动了房颤中心、心衰中心、高血压达标中心、心脏康复中心以及未来的瓣膜病中心,通过六大中心实现对心血管疾病防治的全覆盖,实现我国心血管疾病救治水平的全面提升。
蜚声海外却毅然归国
1979年,16岁的葛均波考上了青岛医学院,成了高考恢复后最早的那一批大学生,儿时的学医梦照进现实。1990年,在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取得博士学位的葛均波因成绩优异被公派前往德国Mainz大学医学院继续深造,学习冠心病的介入诊疗。3年后在德国再次取得博士学位的葛均波,跟随导师Erbel教授在Essen大学医学院继续博士后的研究。
也就在那个时候,葛均波在国际上首次发现了心肌桥特异性超声影像学诊断指标“半月现象”和“指尖现象”,这一成果被编入国际经典心血管病教科书,学术界又称之为“葛氏现象”。
超乎寻常的努力、业内的一致赞许,年轻的葛均波很快成为了Essen大学附属医院心内科血管内超声室主任,这是一个连很多德国医生梦想而不得的职位。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这样一位蜚声海外的青年才俊将长留德国,若干年后成为别人口中的著名海外华人学者之时,葛均波却在几年后毅然选择举家归国。
“身在异乡,任何有关祖国的消息,都会牵动我的心。”
当时,国际上心血管介入治疗已经成为重要趋势,而在国内这一技术却是刚刚起步。几次回国的学术交流让葛均波感触颇深,面对患者期盼的眼神,他决定回来,带着最好的技术为祖国人民服务。
1999年,葛均波回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母校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进入中山医院工作。那一年全球约有200万名患者接受了心血管介入治疗,而在整个中国这一数字却只有不到8000,中山医院的心血管介入治疗仅80多例。受命担任中山医院心内科主任的葛均波,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要竭尽所能,推动国内心血管诊疗的变革。
当时,国内高端医疗器械市场为国际药械巨头所垄断,进口医疗器械售价高昂,可及性非常差,基层因为缺少好的医疗器械,导致许多患者得不到良好的治疗。
那时候一个进口支架要卖到4万多元,有些病人甚至需要植入多个支架,对于20世纪初的中国家庭来说,这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天文数字。
看到这些,葛均波想自主研发一款老百姓用得起、质量又好的国产支架,这个信念深深埋进了他心中,成为他最执念的坚持。之后,葛均波带领团队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于2005年成功研制出首款国产可降解涂层药物洗脱支架;今年初,其研制的国内首个完全可降解生物支架获批上市。
最近,心脏支架从1万多到700元的“灵魂砍价”成功跻身最热话题。
而其背后的逻辑支撑是近年来国产支架研发生产能力的不断增强,目前国产心脏支架已经占据了全国80%左右的市场,这才是灵魂砍价的底气所在。如果还是那个被国外巨头垄断的市场,这一刀又是如何砍得下去?
在葛均波看来,前沿科技领域一定要在被别人“卡脖子”之前未雨绸缪,才能真正在市场竞争中有和别人“掰一掰手腕”的实力。
而为了实现心脏支架的国产化的梦想,葛均波带领他的研发团队一路走来风雨兼程。
15年磨一剑
当葛均波提出要研发国产心脏支架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天方夜谭”,他们不相信国外药械巨头在高端医疗器械方面的领先优势可以被国内迅速赶上。而葛均波却是一定要去试一试,正如他所喜欢的武侠一样,他相信苦练内功,终有一天会击败强敌。
从归国的第二年开始,葛均波便参与了首个国产心脏支架的研发。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唯有披荆斩棘,硬闯出一条道来。
葛均波在长期的临床中发现,进口支架存在诸多的不完美,金属支架上的药物释放容易引发炎症,而一旦发生支架内血栓,死亡率高达近40%,同时,患者在支架放置期间要一直服药,防止支架所在区域的二次堵塞。葛均波希望他们研发的新型支架能避免或减少这些问题。
他们需要从一大堆备选材料中找出最适合做支架基体的,这种材料不仅要有金属支架一样的支撑效果,而且要避免后续可能引发的炎症等副作用。涂层技术在使药物按照要求粘附在支架上的同时,需能够根据要求在规定时间内缓慢释放。
为了赶研发进度,葛均波和他的研发团队几乎放弃了所有的休息时间,最终他们找到了性能良好的聚乳酸类材料,并开发了非对称性涂层技术。
2005年,葛均波团队研发的首个可降解涂层药物洗脱支架成功上市。新型支架降低了支架血栓的概率,在安全性方面得到了很大提升。国产支架在性能上实现了对进口支架的反超,同时也更适合中国患者体质。直到10年后,美国波士顿科学公司才以相似概念推出了他们的新型支架。葛均波团队因此荣膺2010年度上海市技术发明一等奖、2011年度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
国产可降解涂层药物洗脱支架打破了进口支架对中国市场的垄断,售价仅为进口支架的1/3,国产支架在市场上迅速站稳脚跟并迅速壮大,曾经高傲的国外厂商也被迫纷纷降价。
此时的葛均波却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他转而投入到对患者更友善的完全可降解心脏支架的研发中。没有片刻停歇,永远的精益求精,这便是葛均波对医学和科研一贯的执着。
支架在介入冠状动脉6个月后,便已完成了使命,此时它应该“功成身退”恢复血管本来的面貌。这就是葛均波追求的心脏支架的最高境界——没有支架。
葛均波带领团队花费了大量时间,筛选合适的聚合物材料、研究分子降解速率等一系列技术难题。2005年,团队取得了该项技术的关键性专利:生物可降解载药高分子材料支架的制备方法。
接下来是长达8年的动物实验,那段时间葛均波和他的团队每年几乎有一半的周末都是在做动物实验中度过的。尤其是早期动物实验不顺利的时候,无数次想放弃,又是多少次不甘心。
“我们用猪做实验,猪的脖子很短,好几次刚一操作猪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救不回来。我们申请的那点科研经费很快就花完了。实验没做成,钱还花了,心情很沮丧。”葛均波回忆那段岁月,周末时面对实验失败整个人难受至极。
“好几次我想,算了吧,放弃了。带的研究生毕业了一批又一批,却仍是看不到未来。你不知道何时能成功,一年、两年还是下个星期?”
无数次心情跌入谷底的葛均波,每次都是强忍着说服自己坚持下来。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
8年时间,靠着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葛均波带领团队完美解决了动物实验的一系列问题。2013年,可吸收冠脉雷帕霉素洗脱支架——Xinsorb支架,获得了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检验报告,可以进入临床试验,成为全国首个进入临床阶段的可吸收支架。
2020年3月5日,Xinsorb支架正式通过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NMPA)审批上市。
“很多人看到这个消息后发短信祝贺我,我自己却是发了一个苦笑